因明与医学

近二十年前,于校图书馆里曾看章次公先生传记,其中有一段关于他跟国学大师章太炎先生学医的掌故。章太炎先生,学问淹博,精通儒学、诸子、佛学、因明、训诂等,对于仲景之学亦研究有素,著有《章太炎医论》一卷。太炎先生尝诲次公云:若以印度因明学之法研究仲景药证,则所得必更深切。余于此语,记之于怀,闲暇则于书肆中觅之,果得《因明学研究》一册,盖沈剑英先生所著。彼时虽读其书,然心中蒙昧,未能达因明之义。后若干年,续阅诸家讲义,始初得其奥。

因明者,又名量论,是印度的逻辑学——这样说其实有些狭隘,以因明包含的内容极其丰富,逻辑学只是其中的一部分,但为了不过度展开,姑且如是定义它。古天竺宗教发达,派别林立,彼此之间不免相互辩论,因明由是而兴起。后来,佛教吸纳其精义,加以改造,成为自宗的一部论典。玄奘大师曾译有《因明正理门论》、《因明入正理论》,民国期间很多学者曾对之加以研究过。

然则,因明学于医学究有何裨益?须知,因明的要义即是对任何事物的认识,不能主观臆断,必须符合正量。所谓正量有三:现量、比量、圣言量。

一、现量:是我们主观的官能所感知者。如我们眼所见、耳所闻,乃至神通者天眼所见等。

二、比量:有些事物我们无法亲自感知,但可以通过严密合理的逻辑来推定,这就是比量。

三、圣言量:还有些事物是超越我们凡夫的见闻觉知和逻辑思维的,但是圣教经典中有对它的讲述,千百年来经过实践的证明,这也可靠的正量。

那么,我国之正统医学分为黄帝学派与神农学派:其中黄帝学派以《内经》为代表,它对人身生理病理的认知,来源于直觉内观,至少在魏晋以前是如此的。如陶弘景云:「凡学道辈,欲求永年,先须祛疾。或有夙痼,或患时恙,一依五脏补泻法例,服药数剂,必使脏气平和,乃可进修内视之道。不尔,五精不续,真一难守,不入真景也。」其治疾也,观经气之变动,施以砭石针灸,盖理经脉、运气血也。神农学派则不尔,彼以服饵永年为期,其治疾也,非以直观,重在思辨,审证投方,方证相对,效若影响。

我们医学中影响最大的汤药一科,即是神农学派之流,它本应是重实验、重逻辑、重辨证的,而到金元以后,医家每以玄学附庸医学,胡乱比类,穿凿附会,使朴素的医学变得虚无漂渺,远离了仲景辨证论治本意。现在的情况是,极少有医者受过这种严格的逻辑训练,即使所谓科学的西医从业者,出辞吐气也有如醉汉。随举两例:

一、风热表证之诤:到底有没有风热表证?教材中说:恶寒重、发热轻的,属于风寒表证;恶寒轻、发热重的,属于风热表证。这根本上是无稽之谈,何以故?凡恶寒者,体表必受风寒所侵,有哪个见过用电热吹风吹过之后怕冷了?如果说有人恶寒渐轻、发热加重,伴口渴,这是太阳转阳明,名之为「太阳阳明并病」,并不是什么风热表证。如果恶寒没有了,完全是发热了,那叫温病,实质上就是阳明病,并没有一个离开六经伤寒之外独立存在的温病。这样说有人可能会不满意,但是没办法,事实即如是。《论》云:「太阳病,发热而渴,不恶寒者,为温病。」既然不恶寒,为何前面冠了一个「太阳病」三字呢?这是为了与太阳病相鉴别。一般的阳明病,都是从太阳病转来的,「汗先出不彻,因转属阳明也」,此处的温病是一开始就发热而渴,没有经过恶寒的过程,所以把这种阳明病别立了个名称叫「温病」,意思是告诉你不要看到发热就用麻黄汤、桂枝汤来发汗,其实温病的治法与一般的阳明病并无二致。而明清温病学家没读懂《伤寒》这一段文字,就别立新义,创辛凉解表之法,轻证或可偶全,重证莫不受戕。之所以会出现这样的错误,究其根源,就是理路不明、逻辑不清。

二、中医不科学之诤:中医是否科学不是这里要辩论的问题,我们要讨论是这样一句话:「中医临床上有效,但不属于科学。」首先说,科学的定义是什么?《牛津现代英汉双解词典》云:「organized knowledge,esp when obtained by observation and testing of facts,about the physical world,natural laws and society.」试译如下:对于物质世界、自然规律及社会的系统化知识,尤指基于事实的观察与实验所得到的。这就是科学的定义,在因明称为「法相」。那么,中医是否符合这个法相(定义)呢?一、中医是对人体生理、病理、诊疗的系统化知识;二、它是基于数千年的临床观察与实验所得到的;三、它符合客观规律,方证相对有可靠的疗效。从这三点来看,中医完全符合科学的定义。说中医有效,但不科学,就如同说:吃菠菜可以充饥,但它不属于食物。从哲学上说,食物是菠菜的上位概念,菠菜包含在食物的集合中。同理,如果你承认「对于物质世界、自然规律及社会的系统化知识,尤指基于事实的观察与实验所得到的」是科学的定义,那么你又说中医不属于科学,这在因明中属于「承许相违」,即你前的承认的东西,后面又不承认了,自相矛盾。如果你不承认如上所说的科学定义,狡辩说:我所说的科学的定义是人类文明发展到现代之后所建立起来的认知体系,在这之前的不能算。若说500年前人们所认知的客观规律不能叫科学,那么现在的面条也不能叫食物,何以故?中国2000年前就有面条了,那时候叫「索饼」。他这样说有什么过失呢?在因明中,这叫「世间相违」,也叫「共称相违」,大家都公认的概念,你要推翻它,跟世间共许的名言相违背。通过这个说明什么呢,就是很多所谓科学主义者的思维逻辑是混乱的,而且他自己都不清楚。当然,我这里并不是要把中医往现代科学上攀附,没有必要,各过各的日子,能达成自己目的即可。

以上通过两个事例说了因明学对于医学的价值,那么因明学的大意如何呢?因明学好不好学呢?有这样一个传说,不知真假:沈剑英陪同季羡林先生一起出行,路过一个书摊,季老拿起一本因明学的书翻阅,沈先生说:这本书您就别读了,看不懂的。季老不服气,又读一会,果然没看懂。——故事估计是假的,意在说明因明书不好读。但实际上是夸张了,只是1300多年前玄奘大师的文字古奥而已,内容上也并不是那么难。

我们现在要讨论的,主要是因明中的自利比量。下面通过一个因明推理的实例来说明:

大黄可以通便(宗)
泻下药故(因)
如巴豆(喻)

就是这样一个实例。

第一句「大黄可以通便」,这叫做「宗法」,也叫「所立」,就是我们所要成立的观点;其中大黄叫作「有法」,也叫「宗前陈」,也叫「所诤事」,即我们要讨论的事物;「通便」叫「法」,也叫「宗后陈」。我们的任务要衡量「法」在「有法」上能否成立。

第二句「泻下药故」叫做「因法」,因法是用来成立宗法(所立法)的。

第三句「如巴豆」叫做「喻」,喻有两种:一是「同品喻」,二是「异品喻」。喻其实就是帮助因法来成立宗法的例证。

这句话如果拿现代人习惯的说法应该这样说:因为大黄是泻下药,所以它可以通便,如同巴豆一样。

这样,由宗因喻这三者所构成的论式,它如果想要真实成立,因法必须满足三个条件:遍是宗法性、同品定有性、异品遍无性。

一、遍是宗法性:这一相在藏传因明中只叫做「宗法性」,即因法在宗前陈上可以成立。以上例来说,如果「泻下药」在「大黄」上可以成立,这一相就成立了。在汉传因明中,加了「遍是」两个字,即「遍是宗法性」,意思是说,因法的属性要在宗前陈上周遍,用现代化说,因法概念的外延要大于等于宗前陈。即,无论四川的大黄,还是甘肃的大黄,它都属于泻下药的范畴。

二、同品定有性:什么是同品定有性呢?先说什么是「同品」,《因明入正理论》云:『谓所立法,均等义品,说名同品。』看到这段话是不是有点蒙?我们想成立什么呢?就是大黄是否有通便的作用,那么「通便」就是所立法,凡是具有所立法「通便」作用的药物,都叫做「同品法」。

那么「同品定有性」的法相即是:同品法中决定具有因的属性。它并不要求所有的同品法都必须具有因法的属性,但至少要有一部分同品法具有。

同品定有性还可以这样描述:

因法在同品法上决定有

拿上面的例子来说,凡是泻下药者,必定具有通便的作用。这就叫同品定有性。

三、异品遍无性:也同样先说异品的定义,『异品者,谓于是处,无其所立。』即,凡是不具有所立法法相的事物,称为异品。在上例中,凡是不具有通便作用的,那就叫异品法。

那么「异品遍无性」的法相:所有的异品法都不具有因的属性。这一相强调的是「遍」,即所有的异品法都不涉及因法属性才行。

异品遍无性还可以这样描述:

因法在异品法上周遍无

再以上面的例子来说:凡是不具通便作用的,必定不是泻下药。这就叫异品遍无性。

〖总结因三相之义〗:我们将三相与现代逻辑学作个比较。现代逻辑学一般以「大前提」、「小前提」、「结论」的三段式来论证命题。以『大黄可以通便,泻下药故』为例:「大前提」相当于「同品定有性」,即凡是泻下药,必定可以通便,如果大前提成立了,那我们就可以说这个立宗的同品定有性成立。「小前提」相当于第一相「遍是宗法性」,即大黄是泻下药,如果小前提成立,那么第一相宗法性就可以成立。「结论」相当于所立宗,如果前面两个前提都成立,那么这个『大黄可以通便』的立宗就是正确的。

〖同品和异品的分析〗:我们以『小王是人,是男人之故』为例来分析一下。这个论式中的「同品法」是所有的人,「异品法」是人以外的一切事物。这样,同品法和异品法就可以包含一切事物。异品法就是「异品喻」,但是同品法却并不一定能作同品喻,只有符合因的同品法才是「同品喻」。在特殊情况下,同品法和同品喻也可以是一体的,比如『杯子是无常的,所作性故』,所作(因缘条件造作)与无常是一体的关系,所以同品法和同品喻是同体的。如果要成立同品定有性,那必须满足两个条件:一、所有的同品喻都要在同品法的集合内,不能超出同品法的集合,但可以相等;二、同品喻至少是两个以上,如果只有小王一个男人,举不出其他的例证(比喻),那是不行的。

我们再来梳理一遍,为了好懂,换成「小王是人」那个例子:

小王是人(宗法)
是男人之故(因法)
如小张(喻法)

「小王是人」这是我们的立宗,也就是要成立的命题。「小王」是宗前陈,「人」是宗后陈。

「是男人之故」这是用来成立宗法的因法。

同品法就是一切符合宗后陈定义的事物,在这里就是所有的人,无论男女、老少、东西方人等等。

异品法就是不符合宗后陈定义的事物,即除了人类之外,一切任何事物,都属于异品法。

同品喻就是符合因法所定义的事物,即所有的男人这个集合。同品法的范畴大,同品喻的范畴小,同品喻必须完全囊括于同品法中。也就是说,人的概念可以包括一切男人。比如说,小张是男人,小丽是女人,那么小张属于同品喻(当然他也属于同品法),小丽只是同品法(但她不是同品喻)。

这样,因为小王是男人,而男人属于人,所以小王必定是人。

我们再来回头看因的三相:

第一相遍是宗法性:因法可以在宗前陈上成立,即男人的属性在小王身上成立,亦即小王是男人。

第二相同品定有性:因法在同品法上决定有,即男人在人上可以成立。

第三相异品遍无性:因法在异品法上周遍无,即男人在任何非人上都不成立。

喻法:这个要求必须要举出一个真实的例证,小张也是男人,所以他可以做为同品喻。小丽是同品法,但不是同品喻,所以她不能做例证了。异品喻,任何异品法,都可以做异品喻,比如桌子、黑板等。

再来完整的叙述一遍上面的论式:

小王是人(宗法)
是男人之故(因法)
男人在人上可以成立(同品定有),如小张(同品喻)
男人在任何非人上都不成立(异品遍无),如桌子(异品喻)

结合上面那个图来看,就比较明白了。

再来看「真实因」与「相似因」:凡是符合上述三相的,那么它就是真实的因,用真实因所成立的宗法必定是正确的。反之,如果不符合三相的因,那它就是相似因,用相似因得出的结论必定是错误的(或者片面的)。

次公先生云:「学问极则在舍似存真,因明一学,乃印度教人以辨真似之学也。吾国医学发明之早,比勘世界医史实居先进。汉唐两代,注重实验,已向科学之途迈进。金元以还,医家好以哲理谈医,以邀文人学士之青睐,于是玄言空论,怪诞不经,满纸皆是,亘千年而其流未患,其为害非浅鲜矣!近年以任医校教习,恐其毒侵入青年之脑府也,誓予剪辟,倡言革命,举凡明理之工具书籍,必介其阅读,今年更以因明律令以绳古人之医学思辨方法作临诊鉴别证候之初阶,深信舍似存真以范过误,非研求治学莫属也。」

这里说「舍似存真」,就是破除掉医疗过程中任何似是而非的推理、云山雾罩的玄谈、内心臆想之比类,达到符合客观实际的诊疗目标。这才是真正的evidence-based medicine,一切以客观症候来决定辨证用药。当然,前提是以中医的理论框架为指导,不是用现代医学来轨范它。

比如仲景之桂枝汤证,发热,汗出,恶风,脉缓者,桂枝汤主之,用现代语言来说:如果一个患者出现了身体发热,出汗,怕风冷,腕部脉搏动张力迟缓等症状与体征,那么服用桂枝、白芍、甘草、生姜、大枣煎制的溶液会取得很好的疗效。

这就是纯然的仲景医学,不存在任何胡乱的揣测与解说,只是针对现象的观察与描述。

古人没有详细分析桂枝中含有什么成分、白芍的分子结构如何,不是说没有这个能力,而是没有实际意义。怎么说呢?比方说,男女找对象,我们只要看他/她的大体外貌、是否孝顺、能否传宗接代,这就够了,不需要了解他有多少根头发、肝脏多重、血红蛋白多少克。我们要了解的是「人」,而不是他的分子结构。同理,只要在系统宏观层面上能达到诊疗的目的,那么就不需要过度细化的分析。

为什么因明用「相似因」,不说「虚假因」呢?因为:一者,相似因不一定完全是错误的,可能是部分正确的,或者说以偏概全的;二者,相似因从表面上看,它与真因也很类似,让人迷惑,比如:

此证是湿热证(宗)
尿路疼痛故(因)

上面这个论式,它就是一个相似因,具体来说是「不定相似因」。为什么?尿路疼痛就是湿热吗?尿痛有五苓散证、猪苓汤证、四逆散证、当归四逆汤证……等等差别,闭着眼睛开八正颗粒行吗?下面具体说一下真实因与相似因的分类。

先说真因的法相(定义):宗法成立和相属决定,这就是真因的法相。什么叫宗法成立?就是因在有法(宗前陈)上成立,以前面的例子来说,如果男人这个特性在小王身上成立,换言之,如果小王是男人,那么论式的宗法就成立了。「相属决定」是指因和所立之间必须存在「同性相属」或「彼生相属」的关系。「相属」的意思指,如果两个事物之间存在关联,那它们要么是同体关系,要么是因果关系。比如说,附子有热性,也有辛味,那么这种辛味与热性就是「同性相属」,因为它们存在于同一个本体(附子)上,离开了附子的辛味,也就没有了附子的热性,它们是离不开的。另一种情况,大黄与腹泻,它们是一对因果关系,是因为服用了大黄,导致了腹泻,这就是「彼生相属」。只要满足了宗法成立和相属决定,那么论式所用的因就真因。比如:

小王是人(宗法)
是男人之故(因法)

这个论式中,因法「男人」在有法(宗前陈)「小王」上成立,这是宗法成立;因法「男人」与所立「人」是同体关系,即「男人」包含于「人」这个大的概念中,男人就是人的一部分,所以它们是「同性相属」,这是相属决定。因此,此论式的因就可以说是真因。

真因又可分为三大类,若干小类,太细了,就不说了。

再说相似因的法相(定义):三相不齐全的因,就是相似因。

相似因可以分为:不成因、不定因、相违因。

一、不成因:因在有法上不存在,或者不成立。仍举上面的例子:

小王是人(宗)
是猴子故(因)

因法「猴子」在有法「小王」上是不能成立的,所以这个因就是不成因。再举一例:

这个白塞氏征患者属于甘草泻心汤证(宗)
心下痞满故(因)

来分析一下这个论式。假设说该患者没有心下痞满的表现,那么上面的论式就属于不成因。甘草泻心汤固然可以治疗白塞氏征,而且心下痞也是甘草泻心汤的表现之一,但是心下痞满在这个患者身上没有表现出来(因在有法上不成立),所以这是一个不成因。

与现代逻辑学相比较,不成因属于小前提不成立。

二、不定因:因在有法上虽然能成立,但是第二相同品定有性或第三相异品遍无性不成立。不定因分为两种:

1、不共不定因:因只在有法上成立,但在同品法与异品法上均不成立。它的毛病是第二相同品定有性不成立。所谓的「不共」是指因既不涉及同品法,又不涉及异品法。举个例子:

附子是热性药(宗)
含乌头碱故(因)

这个论式,看宗和因似乎都没毛病:附子确实是热性药,也确实含乌头碱,但是因法与宗后陈没有逻辑关系。即,乌头碱并不是附子热性的来源,以久煎之后,乌头碱虽然分解,但热性作用仍在。从同异品来说,因法(含乌头碱)既不涉及同品法,也不涉及异品法。同品法是指除了附子之外所有的热性药,异品法是一切非热性药,乌头碱在除附子之外的药物中都不含有,故同品法与异品法都不涉及(在此把姑且附子与乌头视为同种药物)。

2、共同不定因:因法虽然在有法上成立,但因在同品法与异品法两方面都有涉及。它的毛病是第三相异品无不成立,这就犯有过遍的过失。所谓的「共同」是指同品法与异品法都有涉及。也举例说明:

生姜是止呕药(宗)
是温性故(因)

这个论式跟上面的相似,单看宗法和因法,似乎都是正确的,但是将宗和因结合到一起,就有毛病了。这个论式的同品法是除了生姜之外所有的止呕药,异品法是非止呕药。因法「温性」在异品法(一切非止呕药)上有所涉及,这是第三相异品遍无性不成立。

三、相违因:因在有法上成立,但因与所立完全相反。本来因应该在同品法上成立,在异品法上不存在;但现在却变成因在同品法上不存在,在异品上成立。这样,第二相与第三相都不成立;不但不成立,而且是完全颠倒的。举例说明:

此证是寒证(宗)
以大便硬、渴欲饮水、脉洪大故(因)

从因法上判断,此证为典型热证,与所立(寒证)完全相反,即因在同品法上不存在,在异品法却成立,因而是相违因——完全颠倒了,故名相违。

上面讲了真因和三种相似因,我们要做到的是,立宗必须符合真因的三相,而避免三种相似因。在三种似因中,不成因与相违因错误太过明显,一般神志正常的人是不会这样立宗的。最容易出现的错误其实就是不定因,即我们思维考虑问题时不够全面,导致在同品法上不能成立、或者过遍于异品法上。

说完了因法,再说一下所立(宗法)的问题:这里的「所立」是指真实的宗法,即有法与法的聚合,也就是立论者所要表明的观点。《集量论》中说所立应具有五种法相,这里就不详细说了。这里主要说一下立宗的过失——相违:

立宗相违有「现量相违」与「比量相违」。

一、现量相违:所立的宗与我们亲身感受的事实明显相违背。例如:「火是冷的」,或者「声音是眼睛所见」。

二、比量相违:现量相违是与我们官能感受相违背的,这不需要思维就可以直接了知其错误。而比量相违可能就需要我们分析辨别一番。比量相违分三种:

1、事理相违:这是真正的比量相违,因为其他两种比量相违(信许相违和共称相违)只是增益假立的量的相违。它的法相是:所立的宗与三相事势理相违背。所谓「事势理」就是真实成立的道理,无论现量还是比量都与正理没有任何相违。「事势」这两个字是说明事实的道理本来如此,就像水有自然向下流的力量一样,这是万法的自然规律。事理相违不像现量相违那样立宗一说出来当下就能认识到,而是要经过比量推理才行。例如立宗云:

中国传统医学不具有科学性(宗)

对于传统医这是否科学,不是我们一眼就能看出来的,需要我们通过分析论证才能知道其立宗的过失,因此上面的立宗就属于事理相违。

2、信许相违:所立的宗与可信的语言相违背。这里可信的语言可以指立宗者自己前面所说过的话,也可以指一句话里面的前后词语。信许相违可以分为「承许相违」和「自语相违」两种。

承许相违」是指现在所立的宗与自己前面所承认的观点相违背,比如刚才说某疗法是有效的,现在又说它是无效的。

自语相违」是指立宗的语言存在直接或间接的相违,比如说『我母是石女』,石女是不能生育的女子,怎么又能生你呢?这是自相矛盾。

3、共称相违:所立的宗与世间共许的名言相矛盾。广义的共称相违是指立宗与世人公认的常识相违,狭义的是指人们对某事物已经有了固定的名称,如果我们用其他的名称去称呼它时,这就存在共称相违的过失。一般所说的共称相违一般是指后者。比如说指鹿为马,大家都叫它是「鹿」,你偏说它是「马」,这就是共称相违。

以上简单扼要的讲了因明学的自利比量。那么,这些内容对临床有什么指导意义呢?

我认为因明最重要的就是培养人逻辑思维能力,让我们养成重证据、重思辨的理性思维习惯,真正实践夫子的毋意、毋必、毋固、毋我,这对一个临床医师来说,有无限深远的意义。下面从临床实践的角度来举一些实例。

比如,我们可以运用「同性相属」来快速准确的辨证施治。同性相属,前面讲过了,一个本体的不同反体(侧面)之间的关系,就是同性相属。例如,苹果,它有其特有的气味、味道、形状、颜色、口感。那么,这些气味也好,味道也好……它们都统属于这个苹果本身。我们只要得到它的某一方面信息,就能了解它的全体。譬如,我们闭着眼睛咬一口苹果吃,那么虽然我们没有睁眼看到它,也会知道这是苹果,也会想象到它的形状、颜色等方面,因为苹果的味道是它所独有的、排他性的。

同理,每一方证都会由一组症候群构成,也必然会有其独特的排他性的表现。例如,往来寒热,即是柴胡证独有表现。注意:往来寒热不一定是典型的一会儿冷、一会儿热,也可能是对冷热的特别敏感性。在外感证中,患者可能会有盖子被即热、掀开被子又冷的表现,这都是柴胡证的特征。那么,往来寒热、胸胁苦满、嘿嘿不欲饮食、心烦喜呕这都是柴胡证的表现,但实际上不需全部具备,「但见一症便是,不必悉具」。因此,如果我们立宗:

此证是柴胡汤证(宗)
往来寒热故(因)

这个绝对是一个正量,不会错误的,因为它三相具足:遍是宗法性、同品定有性、异品遍无性都有了。

如果我们把《伤寒论》、《金匮要略》、《汤液经法》中所有的药证、汤证都集合在一起,建立一个数据库,那么我们就可以通过这些信息来判断我们的立量(诊断用药)是否合理。

例如,多恶梦,这是小补肝汤的独有表现,在汤液经法的体系中,唯有小补肝汤提到此症,所以:

此证是小补肝汤证(宗)
多恶梦故(因)

这就是一个真因。临床效果怎么样呢?经多次试用,有奇验。如江氏母,患恶梦症,与小补肝汤原方,疾良已。

又如,一例程姓眩晕症患者,当时用的是葛根汤,印象颇深。如果单凭眩晕就用葛根汤,那是不定因,但他还有一个特殊的表现,即脐周轻触即痛(肚脐左右下方均痛),在《腹诊证治》中记载,这是葛根汤证的特有表现;复有颈背肌肉坚紧、心悸等症,径投葛根汤合当归芍药散,疾良已。这里脐周触痛、颈背肌肉坚紧就是排他性的指征。

又如一例抑郁症,田某,女,20岁,面临高考,精神紧张,不愿学习,数月未看书,有头昏、嗜睡、多梦、心烦、害羞。如果看到这些主症会想到什么药呢?如果放到现在,我肯定会加安神药,可是当时用的是附子理中汤,一味药都没加。原因是她有畏寒、胃痛、腹直肌拘急,抓主症。现在看到当时的病案记录自己都会有些惊讶。第二次看诊时,其性格开朗活泼了很多,自觉比原来头脑清晰。一共大概吃了20余剂,后来参加高考,如愿考上大学。此例之立宗为:

此证为理中汤类证(宗)
畏寒、脘痛故(因)

又王姓,四十左右,司机,自述其症状为开车时感到迷糊,车速越快症状越明显,断为痰饮症,与半夏白术天麻汤,未效。二诊详询之,复云头顶如覆一帽子,或者说如带一紧箍,乃恍悟此乃金匮所云之其人苦眩「冒」是也,以原方剂量,未做加减投之:泽泻75克,白术30克。约10剂,其疾若失。按:眩冒是泽泻汤之独有特征,其他任何方剂皆无法替代。上面那个眩晕症的例子,其实就是葛根汤证与泽泻汤证的混合证(当归芍药散中即含有泽泻汤)。

此证为泽泻汤证(宗)
眩冒故(因)
眩冒在泽泻汤证上决定有(同品定有)
眩冒在非泽泻汤证上周遍无(异品遍无)

又如皮肤瘙痒症,用解表剂每多见效,然亦有不效者,盖非表证也。我常以附子理中汤治之,屡验。何以故?如《论》云:「阳明病法多汗,反无汗,其身如虫行皮中状者,此以久虚故也。」若其人正气不足于内,其痒不在皮肤,而在分肉。故凡过敏性瘙痒,无论患在何处,如阴痒、肛周瘙痒、下肢瘙痒、眼睑瘙痒等,皆可用之。若是见风冷痒甚者,如风团(荨麻疹),这就不是理中证了,当以桂枝汤、麻桂各半汤与之。但如果我如是立宗:

此证是附子理中汤证(宗)
肤痒且无表证故(因)

这个立宗是否三相具足呢?这个论式是有毛病的。这是一个共同不定因,因为它不但遍于同品,亦能涉及异品。比如说疥疮、阴虱,属于寄生虫引起的瘙痒,就需要用硫软膏、百部洗液或者其他对应的药物来治疗。这是举一个例子。

又如银屑病,初起时与附子理中汤亦多效,然年久者则无功。后来偶然给脑梗患者用古今录验续命汤佐活血剂,其原来的银屑病竟大为好转。细思之,痒固有风寒内湿,其肌肤甲错实为瘀血,如此常识竟然忽略了,死守一方以治百病,其可乎?

又治一妇女小便涩痛,见其舌脉为阴象,投真武汤十余剂,略好转,然见效迟缓。详询其起病之因,盖数月前与婆婆生气而起。乃知其涩痛之由,实缘肝气郁滞也。原方中加柴胡一味,20克。第二天该患即欢喜来报,说此方与前方大不相同,有立杆见影之效,小便顺畅很多,后十余剂而全愈¹。立量云:

此小便不利当与柴胡剂(宗)
病机为肝气郁滞故(因)

又治一王姓女,40岁左右,患尿路感染,尿痛、尿血。该患多年前即有反复尿路感染史,一开始用抗生素有效,后来产生耐药性,换用多种抗生素亦无济于事。2015年,再次发作,疼痛伴血尿,某医投小蓟饮子之属,血尿止,痛转甚。我于此证,常以四逆散加味(柴、芍、枳、草、苓、桔)治之,盖范老之方也。与之,无效。后诊其脉沉偏细,小腹觉冷。脉细、小腹冷,这是当归四逆汤之特征,径投当归四逆吴茱萸汤,加附子50克,肉桂20克,竟获显效。按:凡脉细(或兼沉、兼迟),小腹凉,或手足逆冷,或痛经,或乳腺增生,或肠痈,或小便不利,或冻疮,或雷诺氏征,皆可用此方治之。

此证为当归四逆吴萸汤证(宗)
脉细、腹冷故(因)

再举一例:某高中女生,患慢性阑尾炎,多次发作,询其有痛经史,投当归四逆吴萸汤加丹皮、桃仁、冬瓜仁,愈。

乳癖,若伴腹冷、痛经、脉细者,投当归四逆吴萸汤,重者加活血化痰药,其效远胜逍遥散之流。

又如,表侄女孙某,现于杭州某医科大学读书。去年夏天因久住空调房内,出现畏寒、低热,查一切正常。其母为宁波某医科大学教授,恐其为白血病,曾作骨穿,亦无异样。今年春节,在其当地某中医师处求诊,与小柴胡汤,非但畏寒发热未愈,更加胁肋胀痛一症。与桂枝加附子汤,二十余剂后,畏寒发热渐愈;后与四逆散,而胁痛仍不除。是以自宁波飞来面诊,其脉弦,面色暗,体瘦,小腹凉,痛经,因悟此乃前医误用小柴胡汤,致寒凝肝脉也,投当归四逆吴萸汤7剂后愈。试观前医之误:

此证是小柴胡汤证(宗)
畏寒发热故(因)

此畏寒发热,乃太阳少阴合病,胡希恕先生谓之「少阴表证」,而前医投柴胡汤,这是因明中之「相违因」,属大过失。如果犯了不定因之过,尚可理解,以不定因在疑似之间;相违因则是完全错误,故须极力避免。凡胁痛似柴胡证者,如现阴象,可以当归四逆汤,表里互治故也。

又,某老妪,年可七十余,患口舌干燥,自觉舌体灼热,但饮水不多,舌红少苔。示前医之门诊病历,竟是大学时教中医内科学之某师方,用的是滋阴清热之药。患者述服前方后,舌体更加灼热。因书乌梅丸原方与之,灼热干燥减,三诊后患者再未来。按:凡口舌干燥灼热而不欲用水,此不但心阴有亏,脾肾阳气亦无化权矣,宜乌梅丸(作汤剂用)。何以故?厥阴病,虚实错杂,寒热并现,乌梅丸之用药,正合此证。如厥阴提纲云:「厥阴之为病,消渴……」,消渴之「消」者,真阴消烁也。故「口舌干燥灼热而不用水」为乌梅丸证之排他性特征。前医之用药依据为:

此证应滋阴清热(宗)
舌红少苔、口舌干燥故(因)

看起来似乎顺乎情理,然彼忽略了一个重要细节:不欲用水。如果加上这条:

此证应滋阴清热(宗)
舌红少苔、口舌干燥、不欲用水故(因)

那么这个论式明显就变成了相违因了!「不欲用水」说明此患者并非真热,而是脾阳不足,无法化生津液上呈,浮阳僭越。所以患者服药后反而症状加重。

又如某女,年近五十,来电云自觉后背中央发热,疑其恐有外感,先试投葛根汤,未见显效;后亲诊之,见其舌淡红苔白,亦有口干的感觉,其发热者,乃浮阳外越也,投乌梅丸料合封髓丹而愈。

又,萎缩性胃炎,亦常见此口舌干燥症,舌质多呈红色少苔、龟裂,胃部症状可能不明显,时有烧心,与乌梅丸有良效。何以故?厥阴提纲云:「消渴……心中疼热……」,此亦是乌梅丸之特征。另外,反流性胃炎亦可用之。

又,某初中生,男,患急性胃肠炎,呕吐甚,服甲氧氯普胺片不止。投小半夏汤合理中汤,晨则愈。小半夏汤,止呕之神剂,然半夏须真品,要求满足三个条件:一、旱半夏(水半夏无效);二、生品;三、个(必须是完整的,切片者必是炮制加工过的,效果很差)。一般来说,除了体内有毒物需要吐出者外,均可用小半夏汤加减。《金匮》云:「诸呕吐,谷不得下者,小半夏汤主之。」可见,小半夏汤对于诸般呕吐是无所不宜的。是故「呕吐」即是小半夏汤的独有指征。

又,宋某,男,年四十余,外伤后遗留胸闷痛,心下痞,有振水音,舌质青紫,苔白黄厚腻。心下振水音者,水饮也;苔青紫者,瘀血也。投刘渡舟先生苓桂茜红汤加附子。服药后,大便如水注,不及登厕,于田间痛泄之,后心痛若失²。苓桂茜红汤:茯苓、桂枝、茜草、红花。

此证当温饮、逐瘀(宗)
胸痛、心下振水音,舌青紫故(因)

又,王某,男,60余,患胸闷、短气,舌淡,与苓杏草汤而愈。在金匮中治疗胸痹短气的有两个方子,一为苓杏草汤,一为橘枳姜汤。据临床观察,胸闷短气者水饮证多见,故常用苓杏草汤,橘枳姜汤一般多用于噫气。

早年,我于噫气证常用旋覆花代赭石汤,颇有效验。09年遇一女患者,五十岁余,罹噫气证,久而不除,投旋覆代赭汤,九剂,毫无寸功。后查胡老著作,谓旋覆代赭汤证是苦于噫气,而陈皮证是噫气则舒,此是细微鉴别处。此患者正是陈皮证,噫气后觉心胸舒适,故改投橘枳姜汤,三剂则愈。真是差之毫厘,谬以千里。立宗云:

此证是陈皮证(宗)
噫气则舒故(因)

如果我立宗为:

此证是陈皮证(宗)
噫气故(因)

那么这个因就是不定因了,以因法过遍于异品法故。

又某女,在我们门诊做收款工作,年30余,患急性化脓性阑尾炎,有手术体征,因其体弱多病,院长询问可否中医保守治疗,我说可以一试。诊其脉沉略数,舌质偏暗,苔白,麦氏点压痛、反跳痛,恶心,大便实。投大黄牡丹皮汤、大柴胡汤、四逆汤合方,其故者:大黄牡丹汤者,肠痈化脓之必用方;恶心、大便实,痛及胁下,此柴胡证之实者,宜大柴胡汤;体弱多寒,故合四逆辈。药由我亲自煎好(以此药熬制方法繁复,恐患者弄错故),送与之服。岂料患者之婆婆还是弄错了,将三顿之芒硝一顿与之,其夜大泄十余次,唯精神尚好,续与原方,大黄、芒硝减量,数日后几无疼痛感。后与他药调理而愈,六年以来,一直良好。(我的常用量:丹皮一般用30克以上,桃仁、瓜子亦30克,芒硝10克,大黄视其质量而定,在15-30克之间。)

又,某女,近五十岁,与其公公素有芥蒂,前年因小事与其之争吵后,突发失忆,失眠,略清醒后,反复征询旁人:「我是否跟我公公吵过架?我感觉做了一场梦。」就这几句类似的话一直重复。家人担心其是否会变成精神病,亦有人认为鬼神附体。因与其素有交往,其夫邀我诊之。初步印象应为精神应激障碍,乃软语安慰,嘱其勿虑。《论》云:「其人喜忘者,必有畜血。所以然者,本有久瘀血,故令喜忘。」又其人平素抑郁,符合柴胡证「嘿嘿」二字。综合其候,投桃核承气汤合四逆散,未用西药镇静剂。翌日复诊之,已能清晰回忆起前日之事,与人沟通也基本正常。原方续服二帖,后转投养血安神之味而愈。此立宗为:

此证当用逐瘀之剂(宗)
突发善忘故也(因)

为什么因法用「突发善忘」呢?如果像某些老年痴呆症之健忘,应有髓海不足之因,故如此立宗才不会存在因法不周遍之过失。

又,纪女,26岁,数月前患头痛,睡眠极差,自觉整夜大脑都在运转,不得片刻休息,精神亦闷闷不乐。家人欲将其送至精神病院治疗。详询其头痛在何处,答曰:某侧(左侧还是右侧,年久记不清了)。此少阳经循行之界也。精神苦闷(嘿嘿),亦柴胡证确征。投小柴胡原方,未加减,柴胡用15克,白人参15克。二诊时,精神明显愉悦,云:不但头痛得除,睡眠亦极大好转。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此与田姓女之抑郁症(附子理中汤案)相类,都未用解郁安神之俗套,此贵在谨守病机,勿失其宜。何以故?我们前面说过「同性相属」,苹果的色、味、香、触,都是一个有机体,不可分割;同样,偏头痛、眠差、精神苦闷、纳差……等等,都是同一个病机的不同表现,不一定非要针对所有症状一一治疗;如一树之果,若斫其根,则花叶枝果尽毁。治病亦如是,若捣其要害,则用药少而功效宏。后面我们讲单方与复方时,会继续详细说此义。立宗云:

此证为柴胡证(因)
偏头痛、嘿嘿故(因)

又,某女,20岁,市中心医院某护师之侄女,患视网膜脱落,术后眼内积液久不吸收。该护师问有无治此症之良方。余思此证:正值青年,患视网脱落,当责肝肾之不足;积液不收,此痰饮也。如《金匮》云:「夫短气有微饮,当从小便去之,肾气丸主之。」注意「微饮」二字,眼内积液,不正是微饮吗?故投八味肾气丸料,加枸杞、沙苑子、补骨脂等味,重用泽泻50克。后月余相见,告恢复良好云云。此立宗云:

此证属八味肾气丸证(宗)
以病机为肝肾亏损夹痰饮故(因)

又,于女,年30余,市文化馆于老先生之女,於哺乳期因与家人不和,长期悲泣流泪,致眼目红肿畏光。查其体形稍胖,舌淡,无阳热体征,乃师周连三先生法,投黄坤载「乌肝汤」。乌肝汤,盖于茯苓四逆汤中加桂枝、首乌、白芍而成,治眼目疾病之阴证者。服十剂左右,红肿退,仍有畏光,转投八味丸加补肾味,十余剂而愈。此患者体胖舌淡,阳虚而内饮体质也。

又,某童女,忽看东西重影,盖复视也,古名「视歧」,舌脉无明显异常。乃师范中林老先生法,径投麻黄汤。其后,许久无该患者消息。数月后,其母复来求治其胆囊病,料其愈矣,否则不肯再来也。所以投麻黄汤者,此童女颇为活泼,无肝肾不足之象,亦无其他异征;又,太阳经脉入目中,寒客太阳,乃令视岐,故以麻黄汤表散之。

又,妇人更年期烘热汗出一症,余尝以黄芪桂枝汤、桂枝加龙牡汤、柴胡类方治之,皆无效。后悟此亦属厥阴病「气上冲心」之象。厥阴者,阴阳俱虚,阳不足则上浮,阴不足则发热,八味丸恰是合拍。我这么说有根据吗?有的。《汤液经法》云:「治精气虚少,腰痛,虚热冲逆」,以大补肾汤主之,大补肾汤之组方与肾气丸相似。注意「虚热冲逆」四字,极为形象的描述了更年期综合征患者「忽」的一股热气冲上来的感觉。此立宗云:

此证属厥阴证(宗)
虚热冲逆故(因)

一妇人,时常汗出,身热,动辄汗出如洗。余投八味丸加五味子、浮小麦、生龙牡,十剂而汗出大减。乃令其春秋二季各服此方若干剂,以资巩固。注意:八味丸中的附子、肉桂不可省,后当详说其义。

又,八味丸可治慢性前列腺炎、前列腺增生等病,如会阴部胀感、尿路不适感、排尿困难,均可用之。此种情形用丸剂为好,久久服之。老年人前列腺增生排尿困难,宜常服之,有佳效。又,会阴部不适感可用三角灸,灸后会有明显的松快感。

又,余堂嫂之老父亲,年约八十,月前因前列腺增生引发尿潴留,异常痛苦,家人欲送之入院。堂嫂致电询问当如何处置,余嘱之速用艾条灸中极穴(脐下四寸)。彼依法行之未久,即痛快排尿两次,量很大。节省了很多医药费不说,还免去了插导尿管之痛苦。

又,此老人患便秘,便质虽不干硬,然排出无力,需用手抠之,久之肛门皆溃烂。此虚秘也,投自拟之「通便汤」,大便通畅排出。此「通便汤」是我杂揉了多位经方家之经验而成者,施用于各型顽固性便秘,莫不获效,无论男女老少,皆可用之,其效有出乎意外者。

方曰:柴胡20,生白芍50,枳实30,生甘草30,生白术60,杏仁30,火麻仁30,虎杖10,干姜30,黄附片20-30,制硫黄10(打粉冲服)。轻症者,去硫黄。

此方中含四逆散、三生汤、麻仁丸意、半硫丸意。

柴胡通便之功,本经明言之曰:推陈致新。《论》亦云:「阳明病,胁下硬满,不大便而呕,舌上白胎者,可与小柴胡汤。上焦得通,津液得下,胃气因和,身濈然而汗出解也。」盖柴胡能开通三焦之气,故具通便之能。

生白芍能通便,亦《论》中明言:「腹满时痛者,属太阴也,桂枝加芍药汤主之。」盖芍药有缓泻之力。

白术,《论》云:「若其人大便硬,小便自利者,去桂枝加白术汤主之。」盖术能布津液于大肠也。

如初某,女,12岁左右,患便秘多时,大便数日一行,便质干,服上方20剂,大便畅行,数月后以他病来诊,其母云其排便颇为正常。

若属极重之便秘,稍加大黄10克,后下略煎。便通后即去之。

如某老翁,患便秘需日日灌肠,服上方加大黄,翌日即可自行排便。

又,刘某,女,五十余,脑血栓愈后2月余发生面部浮肿,其肿势为漫肿,外表不甚明显,自觉皮肤涨紧,脉缓大而浮、沉取稍弱,舌暗中间青、有裂纹,左手麻木,右手亦肿、色青而暗(右手之症状发病数年前即有)。《金匮》云:「腰以上肿,当发汗乃愈。」其脉浮,正可汗之,与麻黄附子细辛汤加杏仁(治面目浮肿)、茯苓。再诊时,浮肿消退。立宗云:

此浮肿证可发汗(宗)
脉浮、面及上肢肿故(因)

又,妇女特发性水肿发于睑者、双小腿者,用金匮肾气丸亦有速效。

又,某男,乡镇教师,30余,双手十指肿胀,手足凉,舌脉已记不清楚,投当归四逆汤加吴萸、附片、茯苓而愈。何以用当归四逆汤?手凉者,末梢循环不好,血不利则为水,以当归四逆温通之,其肿自消。

又如,宁女士,年约30,本市长山镇人,2010年12月中旬,于中国医科大学附院确诊为肾病综合征。我院张院长与宁女士熟稔,力劝其服中药治疗,宁再三考虑后接受。12月20日,示其化验指标为:尿蛋白+++,白蛋白21,甘油三脂4.98。周身水肿,无汗,小便有排不净感,脉沉细,舌淡红。《金匮》:「皮水(原文作里水,误),一身面目洪肿,其脉沉,小便不利,越婢加术汤主之。」投越婢加术汤,加茯苓、杏仁、附片等味,麻黄用20克。五日后来诊,其肿即消退,可见麻黄消肿之功至速。后原方中又加入黄芪、羊藿叶、故纸等味,继续服用。至2011年3月23日,尿蛋白+-,其余指标均正常。又坚持服药至4月末,完全康复。前后共服药4月余,未曾间断。

肾炎、肾病,凡初起未用过激素治疗者,投越婢汤加味方有较好效疗,若已用过激素者效果较差。此立宗云:

此证可投越婢加术汤(宗)
周身水肿、无汗、小便不利、脉沉故(因)

又,舅氏,年五十余,2008年血压升高,收缩压约在150-160左右,头晕,心前区不适,下肢冷。诊其脉沉,舌淡胖大水滑,有齿痕,此为水饮所作也,投真武汤加砂仁、肉桂,附子用生者、视其大小每剂一至二枚,先煮60分钟。生附子力大,服后之反应如下:服药初期血压升高,后逐渐降至正常值;两周左右(此时间记忆不是很清楚,大概如此),开始剧烈咳嗽,后吐出老痰数枚,色暗黄绿,质坚,如花生粒大小,此后心前区不适感解除;数周后下肢出汗,每到下半夜时出现,以后自然消失。前后共服药100剂,血压基本正常,至今血压状况仍良好。立宗云:

此高血压病属于阳虚水饮证(宗)
头眩、胸闷、下肢冷、舌淡胖大、水滑、齿痕故(因)

又某女,年60余,余高中同窗之母,患高血压、头晕、心悸之症,投侯氏黑散方加丹参等味,约服一月余,血压平稳,心悸消除。此方用治高血压,乃赵明锐老中医所发现,余临床试用之,大多数高血压服此方均有效,惟须注意不可饮酒熬夜,否则效果不易巩固。

又,王女士,年36岁左右,患感冒,自服成药后,感冒愈而遗留胸闷症,偶有咳嗽,此亦因服寒凉药,致太阳寒水留饮胸中所致,查舌暗淡,脉沉细弱,投苓桂术甘汤加附子,约十剂全瘳。胸闷、舌淡、脉沉者,多有留饮也。

又,王女,初中生,08年春,患支气管哮喘,发作时胸闷、咳喘,痰多,投小青龙汤加附子,稳定后转用附子理中汤等加减,服药约2月余,症状基本消除。至入冬,疾再发,仍以前方进退,并嘱其母直接灸中脘、关元等穴。母怜其痛,施以隔姜灸,后竟得全功。数年后相见,哮喘未见发作。按:支哮,若年轻人施以温阳化饮,并用灸法,多数可以痊愈;四十岁以上者,特别是久用激素者,治疗困难很大。彭静山老先生《针灸秘验》有治哮喘之灸方,可以参看。立宗云:

此证为小青龙汤证(宗)
胸闷、咳、喘、痰多故(因)

又,商老太,周身恶风严重,乡医施以小柴胡汤(又一个,不知为何都喜欢用小柴胡),病不解。查苔黄而润,投桂枝汤合玉屏风散。翌日转为寒热往来,苔干黄焦厚,大便未行,此欲转入少阳阳明,从热而化,与大柴胡汤下之,次日寒热即退,可以下地行走。立宗云:

此证可与大柴胡汤(宗)
寒热往来、苔干黄厚、大便不行故(因)

又,徐氏,女,年五十所,患畏风症,多汗,夏日仍著厚衣,人从其身旁经过之风亦不耐受,此表虚之甚者,投桂枝加黄芪汤而愈。恶风、多汗,这是黄芪证的排他性特征。立宗云:

此证属黄芪证(宗)
恶风、多汗故(因)

又,张老太,71岁,朝鲜族,胆总管及胆囊内均有结石,2012年9月17日初诊,当时未拿彩超片,不知其结石大小。症见右胁痛,口苦,噫气,脉弦,舌淡红。投小柴胡汤加公丁、郁金、鸡内金、槟榔、附片。鸡内金为30克,其中20克入煎,10克打粉冲服。9月28日在市中心医院拍彩超显示:胆囊内泥沙样结石4.56x0.3x1.25,胆总管胰段0.77x0.37,胆总管上段1.78x0.27,胰管0.5x0.23。仍投原方。10月15日,彩超显示,除肝内胆管残余0.4x0.3结石外,其余结石均消失,彩超医师颇感讶异。令续服五剂,后该患未再来。

治疗胆结石一般就用上面的方子,如果体质健硕、大便干结者,可用大柴胡汤。由于胆结石构成成份不同,有的结石质地坚固,用这个方子排出时可能会有疼痛。立宗云:

此证宜投柴胡类方(宗)
胁痛、口苦、脉弦故(因)

又,常某,男,年六十余,自述被烟呛后,发生干咳,无表证,舌青紫苔厚,投苓甘五味姜辛汤加附片、肉桂。隔日来到诊室,问何以咳嗽加剧,余告以勿虑、数日后咳当自平,果如其言。所以然者,舌青紫苔厚,其人素有寒饮内伏也;烟为异物,入气道激动伏饮,故令咳也。苓甘五味姜辛汤,温中化饮,邪气外出,故令咳增;待寒饮化去,咳当自解。

又,大舅,现居成都,2010年患咳嗽,胸满,有白痰,未亲诊,不知舌脉,亦投苓甘五味姜辛汤,所以然者,《金匮》明言:胸满而咳者,用苓甘五味姜辛汤治其咳满。服后亦有短暂咳嗽加剧,后数日愈。

又,张院长内子,40岁左右,患咳数年,闻异味则发作,脉沉细,苔白厚。投附子理中汤加肉桂(黄附片常用30-50克,干姜45-60克)。服汤后,咳嗽大作,涕泪横流,发热近40度,下床亦觉无力。张院长鼎力支持,劝其坚持勿放弃。二诊,咳嗽有痰,咽中有粘痰感,脉弦滑细,仍用附子理中汤,黄附片30克,干姜70克,加入生旱半夏10克,桔梗10克,紫苑10克,冬花10克。前后服药约半月余,顽咳竟愈。附子理中汤所以治咳嗽者,内含四逆汤可以祛肺寒,党参、白术化痰湿也。

又,2001年,时在辽中医附院门诊肿瘤科胡老师处实习,有一膀胱癌老人来复诊,胡师与开抗肿瘤药。时彼老者正患外感,咳嗽,痰多,夹黄痰,舌脉不记得,欲求一并治之。余语胡师:此方我开如何?师云:汝如何开?余书小青龙加石膏汤于处方笺,师然之,盖章通过。二诊时,老者咳嗽竟大减,颇感庆幸。

又,姜某,年50余,患肺癌术后多年,去年晨起咳痰带血,西医诊断为肺肉芽肿引起的出血,求余授方。余投附子理中汤加炮姜、阿胶,约二十剂痊愈。炮姜、阿胶,止血有神功。九年前,有一肺结核患者,咳血较重,亦投此汤而愈。

又,附子理中汤加阿胶,治疗痔疮便血,亦有极高之疗效。如张某,女,十一、二岁,因内痔便血,求授中药。投此方,服十余剂,多年未复发。附子理中汤所以能止血者,建中气而摄血脱也。

又,某女,父亲同事之儿媳,年约30,患失眠,诊其脉数,舌淡,问彼可有心悸,曰:有。此炙甘草汤证也,脉虽未至结代,然虚象已露,径投炙甘草汤原方,未二三剂已能安眠矣。立宗曰:

此证可投炙甘草汤(宗)
心动悸、脉数、舌淡故(因)

炙甘草汤中之地黄、阿胶,为血虚失眠之极要药。昔有谷氏女,患血液病,心动悸,夜仅能得寐二小时,投归脾汤,其效不显;再诊,于原方中加熟地30克。后患者告知,服后竟得睡七八小时,可见地黄养血之功。厚味之品,除阿胶外,地黄当推第一。

又,某女患心悸,查其舌脉,证属阴阳两虚,投郑钦安先生之补坎益离丹,加熟地、元肉、茯苓而愈。补坎益离丹:附子、桂枝、生姜、蛤粉、灸甘草。

昔,余外祖母患外感,发热退后,大便干,舌红少苔,盖热伤津气也,与竹叶石膏汤而愈。

又,某女,二十余,妊娠不久患恶阻,食难得下,投《金匮》干姜人参半夏丸加陈皮、砂仁愈。

又某女,亦病恶阻,兼嗳气,与外台茯苓饮合干姜人参半夏丸愈。

又,某女,经期提前,且淋漓难断,投胶艾汤,令每月服十剂,连服三个月。后月经如常。

以临证实验,凡月经不规律、淋漓日久,寒象不显明、或略现热象者,胶艾汤均有效验。若寒象重,或崩漏量大者,以吴佩衡先生止血方为神效,其方曰:附片30克,炮姜60克,炙甘草30克,当归30克,黄芪30克,艾叶15克,棕榈炭15克,阿胶15(烊化)。以上是我的常用量。

又,某妇人,年六十余,患哮喘,夏日加重,视其舌胎白厚腻,与三仁汤合葶苈大枣泻肺汤,后喘息大减。此是2005年事,若当今日,必去滑石、竹叶,加麻黄、苍术与之。

又,某老者,患胸痹疼痛,胸满、痰多,苔白厚,与栝楼薤白半夏汤合四逆汤愈。此胸痹之痰饮盛者。

又,某男,患胸痹,投附子理中汤加丹参愈。按:凡胸痹而兼心下痞满、或大便稀溏者,理中汤加丹参甚好。

又,某男,因工作户外,受风寒,得肩背寒痛,诸药无效,投桂枝去芍药加麻黄附子细辛汤,更加制硫黄10克,痛大减。

又,某中学生,患睑缘皮肤过敏,红肿、瘙痒,久而不愈。始投乌肝汤,症稍减,而仍未除根;转投附子理中汤加肉桂,约半月余,始完全治愈。

又,表亲王氏,男,五十余,在渔舟上作厨师,好饮酒。数年前患脑梗,一侧肢体麻木,与补阳还五汤愈。2013年,再次发作,CT片显示多发性脑梗塞,症见眩晕(收缩压180mmhg)、同侧偏盲,建议其入院治疗。彼以经济窘迫,请求汤药治疗,勉从之。与小续命汤合活血化瘀剂,嘱其至少至少服一个月以上,不意服十余剂,病症消除,彼又出海打工,真亡命之徒也。按:小续命汤、古今录验续命汤,貌似与后代医理不合,然临证有确效,信古人之不我欺也。

又,杜某,女,二十七岁,求治颏下之痤疮,诊其脉沉、舌淡,小腹冷,痛经,投当归四逆吴萸汤,加附子、槐花,收显效。按:痤疮,依其位置不同,用药亦略有差别。颏下者,属下焦,多用当归四逆汤加味;两颊者,属胃经,多用附子理中汤加味;额头者,常用葛根汤加味。然实际运用中,附子理中汤基本可以通治一切,以面部属阳明经也。

又,郑女,25岁,宫颈囊肿伴盆腔积液,服桂苓五苓芷甲汤(去炮甲珠)加海藻、甘草,前后共20剂,彩超复查,囊肿及积液皆愈。桂苓五苓芷甲汤,乃李可老之方,由五苓散、桂枝茯苓丸为主构成,加白芷以破坚积,海藻、甘草相反相激以软坚散结。我有时也加泽兰,活血利水故也。推而广之,凡囊肿、积液由水饮所作者,皆可以本方施之。

又,三层茴香丸治疝气,此《证治准绳》中方也。用以施治小肠疝气、睾丸炎、附睾炎、精索静脉曲张、睾丸鞘膜积液等均有良效。

如某男,贩河蟹为业,患睾丸鞘膜积液,自觉一侧睾丸坠胀钝痛不适,投此方与之,其痛消失。

歌曰:

三层茴香大茴香,川楝沙参与木香。
荜茇槟榔茯苓附,三十栲栳可消方。

注:「三十栲栳可消方」意思是说,即使是患疝气病三十年之久,大如栲栳者,亦可治愈。栲栳,是柳条编织的容器,类似斗。

〖略谈辨证之要〗:下面结合因明与仲景医学,说一下辨证的要点。

昔罗知悌对朱丹溪说:「尽去而旧学,非是也。」这是让朱丹溪抛弃他以前所学的错误知识。欲入仲景医学之门者,亦当如是。我们前面说过,医学在汉唐以后,到了金元之时,产生了大量的荒诞不经的东西,诸如「古方不能治今病」、「阴常不足,阳常有余」、「汗吐下尽愈诸病」等等邪说流布世间,医学理论不是来源于实践,而是来自一帮文人的闭门造车,这对中医学造成了剧大的伤害。所以我们学医,必须将汉唐医学与金元明清的所谓中医分割开来——不是说一概否定之,而是要对其真伪加以鉴别,而鉴别真伪最好的方法就是临床实践与因明逻辑。

学医者都知道要辨证论治,但如何辨证才是最高效、最准确的方法?就神农学派而言,就是六经辨证。须知,六经辨证非仲景所创,乃古圣所传,仲景只不过对它做了一个整理而已。那么六经辨证具体应该怎么使用呢?

有的人采集了一大堆症状、体征之后,就开始挨个药方的去套,最后将方子加减的面目全非,最后反怪经方无验。非他,大圣能教人以规矩,不能诲人以至巧。今为初学开方便之门,权立五步要诀:

一、辨阴阳:在见到一个患者之后,第一步要做的不是想该用什么药,而是要知道此人之阴阳。注意:此处说的是「人的阴阳」,而不是病的阴阳。有的人说:「阴阳我还不会辨吗?热的是阳,寒的是阴。」这是大错。见热治热,这是临床医师普遍犯的错误。那么阴阳之要何在?就在《灵枢》「上工守神」四字。守者,察也。一个合格的医师,他第一步要观察的是患者的「神气」,不是开化验单。

真正的阴阳指的是:神气旺者为阳,神气衰者为阴。注意:不是发热的阳,畏寒的为阴。

神气旺者,精神头很足,抵抗力强,只有这种体质的人,才有发生阳明病的可能,也只要这种人才能承受的了白虎、承气;反之,两目无神、蔫头耷脑、浑身无力,纵然见热象,亦不可轻与攻下泄热、滋阴清热。换言之,你想给他滋阴清热,那都得有资本的,若病者的阳气不足,你给他阴性药,他运化不了,会要命的,所以肺结核在解放前死人的很多,不是说肺结核绝对不可治,药之误也。这就是为什么仲景在八味丸证、乌梅丸证等有明显真阴不足的表现时,仍然不舍弃附子、桂枝的原因。

在学中药的时候,大家都知道附子是热药、黄连是凉药,以为吃附子会发热、吃黄连会清火。但实际上这种观念是错误的。热药的真实作用是「振奋、提振」,虚弱人的血液循环不利,吃干姜、附子会加强新陈代谢,改善循环,并不是说干姜、附子本身是热的。同理,凉药的作用是「抑制」,当炎症反应过于激烈、或者身体出现虚性亢奋时,凉药可以抑制这种过度的反应,而不是说黄连、石膏本身是凉的。明白了这个道理,就不会轻易的用清热药去抑制患者正常的发热反应,也不会因为患者有虚假的热象而畏手畏脚不敢放胆用姜附。

总之,当看到某个患者的第一印象:噢,他神气很足,可能会有用三阳病方的机会;哎,这个人神气很衰弱,很大概率需要用三阴病方。

二、辨六经:在上述观察患者阴阳之后,大体可以了解他需要阴证方还是阳证方,然后再依伤寒六经提纲来辨是哪一经病。无论是什么病,都可以用六经来辨,此谓「六经钤万病」。因为一切病,无论外感内伤,依病邪强弱及正气旺衰,都会出现这六个过程。

寒邪初犯,正气在最外层太阳经来抵抗,恶寒是阳气受伤,发热是奋起抵抗。

如果在最外层没有解决,战事进入白热化,就进入阳明经,纯热无寒。

如果正气有所不足,寒邪继续入侵,进入摇摆胶着状态,就是少阳经,它一会冷、一会热,就像拔河一样。

如果阳气再退守,寒邪就进入中焦,出现消化系症状。

攻陷中焦后,寒邪进入下焦肾经,心肾是人的元气所在,如果失守就会出现脉微细、但欲寐(打不起精神)。

最后,进入厥阴,这时真阴真阳都受损伤,虚实寒热错杂,一片狼藉。此经病辨证治疗相对难度大,很多医师分不出虚实寒热真假,出现误判的可能性大。

我们背诵六经提纲症,对照上面所说的过程,就知道患者大约处于哪一经。

三、辨方证:如上分清六经后,再依据具体症状,来确定方证,这需要医师对伤寒金匮方的条文记忆清楚。

四、辨药证:方证确定后,再根据症状的出入对药物进行加减,因为不可能患者所有症状都与经典一一吻合,故需加减药味以适应之。药物的性味、作用,须依《本经》及仲景书而定,不可以后代医生臆想者为准,应知。

五、明取舍:这一点是很重要的。不是所有的症状都需要照顾到,大部分时候只要对主症进行处理即可,从症可能会随主症而解,即使未解我们复诊时再处理也不迟。

还有一个单复方的问题:什么是单方呢?单方就是针对性强,药味少,重点解决某一问题的,比如桂枝汤、白虎汤。什么是复方呢?对于病情复杂,虚实寒热真假错杂者,往往需要多头并进,攻补兼施,可以同时解决多种矛盾的,比如乌梅丸、八味丸。一般来说,除了厥阴之外的其他五经病,都以单方为宜,而厥阴病则宜复方。

下面我们看一则病例:

王X X,女,57岁,患两胁及胃脘部痞满数年,遇凉加重,嗳气,得矢气则舒,纳可,但食后上述症状加重;易怒,善太息;口干不欲多饮,无口苦;时有心悸;大便不调,上火后易成羊屎状,一二日一行;后腰痛。舌淡暗,中间瘀暗,脉弦细。处方:

柴胡12,桂枝10,干姜10,黄芩9,龙骨20,牡蛎20,花粉20,炙甘草6,白芍12,当归10,川芎10,枳实10,白术15,茯苓10,木香10,神曲15,吴茱萸6,桔梗10,麦冬15,附子15,麻仁10,旋覆花15

这是友君罗医师发来的病案,他说用了上面的处方效果不理想,下面我们来分析一下。

首先,我们虽然没有见到患者本人,但从她年龄、症状、舌脉上判断,这是一个「阴证人」,就现在人的体质,57岁能发三阳病的极少见。这是第一步,辨阴阳。

第二步:辨六经。这是一个太阴病,绝大多数症状都是围绕着太阴寒湿这个病机展开的:脘痞、嗳气、畏寒、进食后加重,大便不调,这都是脾胃寒湿的症状(上火后便干是脾虚寒凝加肝气郁滞所致)。虽然有胁胀、善太息,但这个胁胀应该是「中焦枢纽不运转」所引发的次生症状;而善太息,虽然中医教科书把它归入肝气不疏,据金匮条文看,它也是一个水饮症,短气不足息,故以长呼吸补充之。所以,把善太息完全归入肝气证,这还是一个不定因。

看罗医师的处方,显然是把本例归入了少阳病阴症,但其实以上表现是太阴为主,少阳是随太阴而转的。

第三步:辨方证:罗医师的处方选择了柴胡桂枝干姜汤,这是基于他的少阳病阴证的归经而来的,如果上一步有失,那么这个方证的选择自然也有问题。

第四步:辨药证:心下痞、遇寒加重,这是明显提示了寒证,而罗医师处方中用的寒性(或平性偏凉)的占了很多一部分,如黄芩、花粉、牡蛎、白芍、枳实、麦冬,这些都大大的折损了其他温性药的力量;而且干姜、吴萸的用量很小,附子用的是黑附片,效力很差。

再者,柴胡类方中的黄芩一般为口苦而设,若腹痛、腹满者宜去之。问罗医师何以不去,答云:此患者上火后出现大便干结,故用黄芩清肝火,起平衡阴阳之作用。此答非量。何以故?「上火」是普通百姓的说法,不可以混同中医学的概念。真正的「火」症,是指功能亢进而言,如阳明大热、大渴、脉洪大,可以说是火。而此患者在精神焦虑(所谓的上火)时出现胃肠蠕动缓慢、便秘,非但不是亢进,应该说是衰退。准确的说,焦虑后产生的便秘并不是肝火,而是肝气郁滞,所以这里用黄芩是毫无道理的。这是逻辑思维的精确度不够,造成概念的混淆。况仲景从来没有用黄芩通便之例,倒是有用它来止泻的,比如葛根芩连汤。同样的苦寒药,有的能引起腹泻(比如栀子),有的却能固摄(如黄连、黄芩)。

再者,便秘有多种,此患者当属寒秘、虚秘,用麦冬通便亦属非理。麦冬性寒,它所起的通便作用,实际上是其对脾胃的一种伤害,如同生地引起的腹泻一样,仲景方中从来不用这些药来通便。

还有一些药用法,大概是受了后世医学的影响,比如用当归、白芍、川芎(想必是用来疏肝的吧)、桔梗(想必是舟辑之剂、开提肺气,这都是后人的臆说),这在《本经》及仲景方中都不如此使用。

再有,木香、神曲、吴萸,虽然可以用,但针对性不强,属于可用可不用之列。

第五步:明取舍。试分析如下:

胃脘部痞满——人参(心下痞满,人参不可少)
遇凉加重——干姜、附子
两胁胀、易怒,善太息——柴胡、枳实
嗳气,得矢气则舒——陈皮
口干不欲多饮——白术(白术可以止渴,仲景对于水饮不化引起的渴证用白术,例如五苓散)
大便不调,上火后易成羊屎状,一二日一行——白术(白术通便,见白术附子汤条)
时有心悸——茯苓
后腰痛——暂时忽略(舍)

这样得到的方子是什么呢?附子理中汤加茯苓、柴胡、枳实。或者说,外台茯苓饮加柴胡、附子。药证一一对应,没有一味药是多余的。

以上分析虽然不能说完全无误,但大体方向是不会错的。

略述因明于医学之助益竟。

昔章次公先生倡以因明轨范医学,惜乎其年不永,未能详述其义,今不敏谨为先生补述之,造次所作,有负前贤。谨以此文祭先生!

老夫子聃 敬述

2017年6月8日

注:

1. 此案经查原病例记录,复诊所疏之方为小柴胡汤,但后来确有很多患者因服真武汤加柴胡取效者,故此处不做修改。

2. 此案原舌脉记忆有误,今依病历记录更正之。